这本小说是科幻中的散文诗！

这本小说是科幻中的散文诗！

九月份@理想国imaginist新出了一本非常精彩的科幻小说，名叫《寻获与失落》，作者是美国的科幻小说大师厄休拉.勒古恩。勒古恩在国内的知名度很高，她的代表作《黑暗的左手》和《一无所有》已经在国内的科幻迷圈子里流传了好多年。她的一生获奖无数，不仅拿了数十次科幻界的三大奖项——雨果奖、轨迹奖、星云奖，而且还获得了很多主流文学的奖项，像是美国国家图书奖和卡夫卡奖，这在众多科幻作家中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厄休拉.勒古恩是一位幻想世界的创造大师，就像托尔金创造了中土世界一样，她也用一系列的小说创造出了宏大又富有细节的虚构世界，只不过她在一生的写作生涯中共创造出了两个——科幻背景的“海恩世界”和奇幻背景的“地海世界”。先说说“海恩”，这个世界位于遥远的未来，人类已经完成了全宇宙的星际殖民，在无数个新的星球定居下来，不同星球的人类组成了一个星际联盟，联盟的核心，就是一个名叫“海恩”的星球。这些星球的自然环境差异巨大，经过漫长的岁月，不同星球的人类演化出了千姿百态的生理结构和社会文化。厄休拉.勒古恩的很多作品都是对其中不同星球的生动描绘，想象力之丰沛令人叹为观止，比如她最著名的小说《黑暗的左手》就描绘了一个名叫“冬星”的星球，那里一年四季都被寒冬笼罩，而当地的居民也形成了一套同地球人迥然不同的社会文化，非常有意思。再说说她创造的地海世界，这个世界由大海中的无数个岛屿组成，一群地海巫师是那里的主宰，他们相信世间万物都有一个唯一的真名，只要正确地念出来，就有了操纵它的权力。很多年前吉卜力曾经将地海世界拍成了动画电影，在当年也是一时的话题之作。

纵观勒古恩的文学作品，会发现其中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极其详尽的细节描写，在她的作品中，对幻想世界的描写，其深入和考究程度远远超出了一般科幻小说的要求，而更像是一个人类学家撰写的田野调查，这可能跟她的家学渊源有很大关系，勒古恩的父母就是两位有名的人类学研究者；她的另一个独特之处，就是对中国古代经典《道德经》的痴迷，她不仅在很多作品中注入了道家的哲学思想，而且还亲自将《道德经》翻译成了英文。

说回这本《寻获与失落》，这本书由十三篇中篇小说组成，其中很多篇都可以纳入她的“海恩世界”和“地海世界”。这些小说非常全面地展示了勒古恩多变的写作风格，就拿前三篇小说为例，第一篇《比帝国还要辽阔，还要缓慢》是一篇传统的科幻小说，描绘了一个只有植物而没有动物生存的星球，第二篇《水牛城女孩，今晚相约吧》则像是一篇成人童话，而第三篇《赫恩家的人们》则是一篇幻想成分很少的女性主义小说，这也是我觉得整本书中文学水准最高的一篇，我在阅读过程中屡次想到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名作《盲刺客》。

在这里我想着重分析一下整本书的最后一篇小说，也是篇幅最长的一篇《失落的诸乐园》，这是一篇非常有代表性的勒古恩风格的小说。

《失落的诸乐园》讲述了一段人类的星际流浪史，一艘名叫“发现号”的宇宙飞船，载着四千多个人类飞往宇宙深处去探索新的家园。这趟旅程已经航行了一百多年，人们在飞船中生老病死，世代繁衍，如今的年轻人已经是飞船上的第五代人类了，他们出生在飞船里，不出意外也将在这里死去，他们同母星地球的情感联系，已经非常稀薄了。

其实这类星际航行的科幻，已经是快要烂大街的题材了，普通的科幻作家在处理这类题材时，可能会写一次意外的第三类接触，或者是飞船内的戏剧冲突之类。但是勒古恩完全放弃了这种情节导向的写作方式，而像是一位社会学家一样研究飞船内的社会生态，深入观察这样一个封闭的小社会是怎样运转的。

首先最基本的，就是人的问题，为了保证飞船在几百年内都能正常运转，必须使飞船内的人数保持动态的稳定，勒古恩为此专门设计了一套精密的生育制度，保证每个人都能有一个自己的后代，从而使总人数始终保持在四千个左右；在这个绝对封闭的环境中，一切物质的总量都是恒定的，所有的物品在使用后都要进行回收，重新参与进物质与能量的循环之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浪费。个人产生的指甲头发要被仔细收集；作为礼物的玩具和装饰画，在摆放一段时间后也要进行回收；除此之外还有一类最为重要的可回收物质资源，那就是人类的尸体。

解决了物质生活问题，精神生活又该如何处理呢？为了将四千多人团结在一起，发现号上禁止一切宗教信仰，天主教、佛教、伊斯兰教都成为遥远的回忆，但是信仰可以被禁止，思想却不会。经过了几代人的繁衍，种族依然是区分不同人群最明显的标志，东方人、欧洲人分别抱团居住在不同的区域，而一些族群特有的文化精神，依然在世代之间口耳相传的继承着，这里面，就有中国的《道德经》。

这些对各处细节的详尽描写，使得《失落的诸乐园》看起来像是一篇未来的社会调查报告，但令人惊异的是，这篇报告四处流淌着勒古恩独有的优美文笔，摘录一段文字，来一起体会一下那如散文诗一般的语言。这段对话发生在一个年轻人和一位东方老人之间，他们正在争论一个尖锐的话题——这趟星际旅行的终点，是否应当是返回地球：

“回？”他说，“什么叫回？我们都不是在地球上出生的。返回还是前进，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区别？”

“为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老人说，赞许地看着他。然而路易斯无法读懂他眼眸中的神情。那是悲伤么？

他知道这句话。星和她的父亲曜都曾求学于谭-3，后者既是图书馆馆长，也是精研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他们三人均是老子的崇拜者。在二区长大的刘易斯一直听到有人引用这部书，出于自保，他读了这部书的译本。最近他重读了一遍，试图搞清楚自己能理解其中的多少。刘曜曾用古代汉子抄写整部书。花了一年多时间。“只是练练书法。”他说。看着曜毛笔下流淌出的复杂而神秘的文字，刘易斯心中的感动要比阅读那些看似可以理解的翻译文字强烈许多。就好似不明则明。

厄休拉.勒古恩的文字充满了东方的古典韵律与美感，这种美感与哲思一直似有似无地穿插在整篇小说中，并在结尾一下子迸发出来。最后飞船终于到达新的家园，人们在陌生的泥土上翩然起舞。人类，终于走进了新的纪元。

值得一提的是，《失落的诸乐园》英文标题叫做《Paradises Lost》，显然是在致敬弥尔顿的长诗《失乐园》——《Paradise Lost》，只不过这里的“乐园”用了复数的形式。读完这篇小说后回看标题，你会发现这是一个美丽的隐喻。小说最后新的星球也许不是人类最后唯一的家园，探索不止，希望不止，在厄休拉.勒古恩的眼中，人类的未来拥有无穷的可能性。

正是这种文学上的美感和广博的情怀，使得勒古恩超越了绝大多数的科幻作家，受到了严肃文学界的重视与尊敬。当代文学批评大师哈罗德.布鲁姆将她列入美国经典文学的作家行列，称她“将奇幻小说提升到了高雅文学的高度；她那散文诗一般的叙事里，有一丝爱尔兰诗人叶芝的意味；勒古恩游刃有余地描画着我们看不到的事物，在这一方面，当代的作家无人能及。”

关于这本《寻获与失落》就聊到这里，希望我的介绍能让诸君对厄休拉.勒古恩产生兴趣并阅读她的作品。她是真正的文学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