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我的主业是读宋史。一般来说，我把这句话当成开头，那就是非常单纯地想讲一个宋代的历史小故事。
北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正月初七，金兵在斡离不的率领下，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到了开封城下，准备进行这次斩首活动的最后一击——攻城。
当时开封城里的局势这是这样的：德不高望不重的太上皇徽宗已经带着自己的亲信逃到了亳州以南的地界，目的地是长江以南，而刚刚登基半个月的钦宗赵桓才26岁。
钦宗面临着一大堆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军队战斗力低能，勤王将领被斡离不打了时间差，开封城一百多年没打过仗根本不是按照战备的方式建设的，京城内外人心惶惶，朝廷上下悲观主义弥漫……
26岁的钦宗，看着眼前这么一个烂摊子，耳边响起了张惠妹的BGM：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更惨烈的是，钦宗现在最倚重、也是最能倚重的人，叫李纲，他是在一天之前的正月初六被任命为京城四壁守御使的。
不是李纲不好，43岁的李纲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思维敏锐，忠君爱国，在当时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里，他已经是非常好的人了。
但是现在最核心的问题是要打仗，要跟金人刺刀见红地硬拼。
翻开李纲的简历，里面除了读书就是当文官，别说在军队里任职，就连参加新生军训的经历都没有，指望他来带兵打仗，至少可以说是病急乱投医了。
简历上唯一的一个亮点，是他的家庭成员一栏：他的父亲李夔打过仗，还算是一名比较成功的武将。
钦宗的这一个任命，就像是在“纸上谈兵的赵括”和“生子当如孙仲谋”这两个选项里打赌。
不幸中的万幸，钦宗赌对了。
李纲刚一上任，就展露出了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军事天才，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京城的防御。
就在上任的第二天，李纲就迎来了自己武将生涯中的第一次大考——斡离不攻城。
我们必须要公正地说，斡离不的第一次攻城，并没有倾尽全力。如果这是一场足球赛的话，斡离不的第一场攻势就是开场哨响之后的试探性进攻。斡离不没想过在开球之后马上就能破门得分，他需要了解开封这一座世界第一大都市的基本情况。
这一场规模并不大的战斗，恰好给了李纲熟悉的机会，他稳扎稳打，妥妥地将金兵拒之门外。
双方都觉得适可而止的时候，大家心照不宣地各自收兵回去睡觉。
大冬天的，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天亮再说吗？非要熬夜。
但是李纲的事情没完，因为开封城的军民们扛不住这种心理压力了。
这其实不怪他们，开封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国的军队了，别说外国的军队，连叛军都没怎么见过。上一次有大规模的叛军出现在城下，还是166年前，大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带着部队从陈桥回来。
如今，铠甲鲜明的金兵在城下列阵，并且火烧城外的屋宇，屠杀城外的居民。城墙上布满了被投石机砸出来的大坑，城楼上密密麻麻地扎着金兵射上来的箭，身边和脚下都有尸体，很明显开封的军民心态失衡了。
当天晚上，李纲正在朝堂议事，筹备下一阶段的防守任务，突然传来急报：城墙上驻守的军民杀了几个金人的奸细。
开封有金人的奸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不但有金人的奸细，而且还有契丹人、西夏人的奸细。道理很简单，大宋在对方的境内，也有自己的奸细，这是大家都在使用的情报手段，避免不了。
如今，斡离不兵临城下，如果现在城内的奸细趁机作乱，跟斡离不里应外合，那么，本来就不怎么牢固的开封城，很有可能被斡离不一举拿下。
所以，正在开会讨论的其他大臣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都很统一：抓得好！杀得好！继续抓！把金人的奸细抓完，我们就能众志成城打赢这场开封保卫战。
这时候，唯独李纲表示了反对。
他不但反对，而且下了一道命令：“立刻将杀奸细的军民斩首示众，今后抓到的所有奸细必须交相关部门查验之后再做处理，再有不经请示就杀奸细的情况发生，格杀勿论！”（捕获数人即斩以狥，因使号令，如获奸细捕人登城督领验实准赏，辄杀者斩。——李纲《靖康传信录》）
大家都懵了，李大哥你现在虽然是一把手，但是你想清楚好不啦。现在这种非常时期，没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已经是很小心谨慎了，你居然还不让杀奸细，你是傻还是坏？万一奸细作乱起来，开封城破，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啊。
乍一看，李纲这个命令是一个很傻的军事门外汉才能做出的决定，缺乏基本的统兵常识。
大家看着李纲，李纲也看着大家，意思是：你们再想想，想明白了再说话。
能够参与讨论的大臣都不是庸才，很快，大家就想明白了李纲的用意：
现在人人的心里都是绷着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要爆发群体事件，如果现在朝廷纵容甚至奖赏守城的军民杀奸细，后果就完全无法掌控了。因为奸细这个帽子一扣上去，这就是人人得而诛之，谁也没法反驳。
百姓之间稍微有点小过节，就接机报复，你杀我我杀他，反正也不用负责。
更何况那些投机倒把的人，用“杀奸细”的借口趁机灭掉自己的竞争对手或者上司，还能邀功请赏。
不出半天，开封城不需要斡离不进攻，自己就先乱成一锅粥了，还守什么城打什么仗，不如直接投降吧，还能少死几个人。
事实证明，李纲的守城思路是正确的，在他主持守城工作的时候，开封城并没有被攻破。
李纲虽然不太懂军事，但是他懂人性。
金兵退兵之后，李纲在政治斗争中失势被贬。
靖康元年年底，金兵二次进攻开封，钦宗扛不住的时候终于想起了被贬往重庆奉节的李纲，让他回来守城。
李纲接到命令的时候刚刚走到长沙，立刻组织兵力回援开封，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开封城破。
不知道城破的时候，朝野上下有没有人怀念那个“乍一看很傻，再一想很赞”的李纲。
史料来源《宋史》《三朝北盟会编》《靖康传信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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