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怎么逐渐膨胀起来的?
许多人和小宝一样,经受住了暴发的考验,只是晕了一阵子,没疯。可好运一个接着一个,一开始还以为纯是运气,接下来觉得自己是努力和运气兼半,最终觉得全靠自己,运气有没有无所谓。那他可真疯了。
要让暴发户维持“平常心”,确实有难度。暴发后不久,优哉游哉,辗转反侧,老觉得命运女神的垂青有些不可靠。早晨一觉醒来,揉揉眼睛,发现这不是梦,但是有点惴惴不安。怎么办?继续玩命的发。瞧瞧命运女神对他是不是水性扬花,还是真的发了发了发了。多次试验后,屡屡成功。这时他便从轻薄变得轻狂,跷起二郎腿,让命运女神给他倒倒洗脚水,不亦快哉!这样,他先是应证了“在后的会在前”,现在又要“先疯狂后毁灭”了。到这份上,厄运一个接一个过来,应接不暇,他得拼命挣扎呐喊,顽强抵抗。于是至少从表象上看,大暴发户、大流氓的沦落和大英雄的毁灭同样是悲壮的。
小宝基本上也是前仆后继地按着暴发户的路子走。他在暴发后,也有一段诚惶诚恐的日子,边往上突破,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别人的反应。看到绣花枕头一肚皮草的家伙,就试着侵犯一下,练练手。若碰到有真本事的人,逢人就坦承:“兄弟是没有什么本领的,只不过运气好,碰巧杀了鳌拜,领导康熙挺看得起我,才有现在这么个局面。”以此广结善缘,用谦卑堵住人家的嘴,不敢越雷池一步。
正如鬼子进村静悄悄似的,小宝摸呀摸呀摸,渐渐发现地下的地雷越来越少,不像先前走几步就是一个地雷,轰隆轰隆地爆炸。然后越过青纱帐,前面一马平川。小宝乐了。原来这地方没什么奥妙和凶险哪。小宝原本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只是一开始有些吃不准,才点点头哈哈腰。现在证实了他把人类分成婊子和嫖客的正确性,不由得癫了。于是,肆无忌惮地黑白道乱窜,到禅智寺焚琴煮鹤,在钦差行辕的花厅上和众美女混战,最后又进军罗刹国,与苏菲亚公主搞国际社交了。
韦小宝曾和苏菲亚公主有两次交道,一次是在莫斯科协助她当了罗刹国摄政王,另一次代表康熙皇帝文攻武卫地达成了尼布楚条约。初次相识,小宝只不过是个被神龙教教主追杀的中国“小孩大人”(这是苏菲亚对韦小宝这个熟透的小孩的创造性误读),苏菲亚和小宝两人,“一个本非贞女,一个也不是君子;一个既不会守身如玉,另一个也不肯坐怀不乱,自不免结下些露水姻缘”。但那时身为人质的小宝还不敢放肆。及至他作为大清国抚远大将军进军罗刹国时,玩笑就开大了。小宝从来没给中国的女人写过一封情书(在没有电话诉衷肠的时代,这可是薄情寡义),却在致罗刹国元首苏菲亚的公函中胡扯了一通肉麻话:“自从分别之后,常常想念公主,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上回苏菲亚公主确实想让小宝做男皇后,吓得小宝屁滚尿流,小宝最怕真无赖)。……要是你不听话,我派兵来杀光你们的罗刹男人,你就再也没有罗刹男人陪着睡觉了……”当两国树立界碑,准备“拜拜”;小宝又闹了个荒诞剧。他送给苏菲亚一只长八尺宽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般的木箱。公主打开一看,“竟是一座韦小宝的裸体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原来韦小宝召来雕凿界碑的石匠。凿成此像,又请荷兰教士写了‘我永远爱你’几个罗刹文字,雕在石像胸口。”
小宝把自己打扮成了小爱神丘比特,比他衣锦还乡大闹扬州的行径更为无耻无聊,只不过中国看官早有夷夏之分,印象淡漠了些。
但别看小宝这小子昏天胡地,却有一点是许多杰出伟大的暴发户所不具备的,那就是他头脑很少发热。我在《韦小宝与事功》一章中谈到“最忌小宝慷慨激昂”,以说明小宝向来是个低姿态的现实主义者。在关键时刻,他只会把别人弄得飘飘然,自己却扎扎实实地呆在地上——当然,此时的他经常是躲在了桌底下。一般来说,向往成功的人都不自觉地染上了“高峰体验症”,爱在悬崖峭壁上攀援,飘飘欲仙,一不留神摔个粉身碎骨。小宝也有高峰体验,可他是在赌场上。在事业上,他随大流,只图个快活。这真是“天赋”。许多大成功者和暴发户在自觉反省方面要比小宝用功不知多少倍,经常是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如履薄冰,最终紧张过度,一旦放松,便如洪水决堤,不可收拾。小宝也有防范的时候(特别是对康熙),可他确确实实野心不大。若说有什么雄心大志的话,就是书中反复提到的开几家大妓院,扶植升华丽春院,若再加上聚赌,那就是极乐世界了。
——节选自《串烧韦小宝——可疑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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