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论自发性》| 刘玮解读

关于作者

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美国耶鲁大学斯特林政治学讲席教授、人类学教授，美国人文与科学学院院士。除了《六论自发性》之外，还出版了《国家的视角》《弱者的武器》《逃避统治的艺术》等政治学专著。

关于本书

《六论自发性》是斯科特最非学院派的著作，作者从人类学家的视角，用几十个或长或短的故事，近距离地观察了人类社会在有权威干涉和没有权威干涉情况下不同的运作方式，为强调自发性和自主性的无政府主义思维方式喝彩。

核心内容

本期音频从《六论自发性》全书大大小小的几十个故事里，挑选了三个很有代表性的故事，用荷兰一个城市里的红绿灯、丹麦的一个儿童游乐场，和美国的一片住宅区作为例子，以点带面地为你介绍无政府主义的思维方式能够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第一部分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今天要解读的这本书，标题是《六论自发性》，副标题是自主、尊严，以及有意义的工作和游戏。

这是一本关于无政府主义的书。提起无政府主义这个词，你会想到什么呢？可能是无序和混乱的代名词？可能是历史悠久的批判国家权威的政治思想？也可能是在19和20世纪的欧洲一度影响很大的社会运动？

但是我告诉你，这些东西都不是这本书要讲的。它既不是要批判政治混乱和道德沦丧，也不主张取消国家权威，更不是要号召人们开展已经过时的无政府主义社会运动。作者是要告诉我们，无政府主义其实也可以是一种思维方式。

作者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作者发现，在个人的自主性，和社会的自发调节能力这两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就算没有权威的直接介入，某些社会功能也能运行得很好。

这本书的作者叫詹姆斯·斯科特，他是美国耶鲁大学资深的政治学和人类学教授。在这本书里，他发挥了自己作为人类学家的专长，仔细观察社会的微观运作，用类似随笔的方式，记录了人类生活在有外在权威和没有外在权威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不同表现。更有趣的是，作者不是首先确定了所谓的无政府主义的立场，然后用这个立场去观察社会；而是先有了很多观察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观察居然很接近无政府主义背后的那种自发性思维方式。

作者用这些有温度的观察告诉我们，就算无政府主义作为一种政治思想和社会运动早就已经过时了，但是它背后的自发性思维方式依然非常重要，不仅能够帮助我们认识社会，而且还能让有些社会功能或者社会组织运行得更好。

这里需要强调一下，和作者一样，我也不认为取消权威就能解决各种社会问题。恰恰相反，我相信如果没有国家权力作为保障，任何人的自由都可能遭到破坏，很多社会问题也都会恶化。也就是说，无政府主义的政治道路在今天的世界环境下是毫无希望的，但是，作者强调的自主性思维方式，很适合我们解决具体的问题。毕竟，不管是社会还是政治，最终都要落到具体的人身上，而让每个具体的人都感到自己过着有自主性、有尊严、有意义的生活，无疑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这本《六论自发性》篇幅大不，而且全都是很有意思的小故事，故事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系，读起来非常轻松。但是这些故事放在一起却很能说明问题，阐发的思想也很耐人寻味。作者的这种写作方式本身就很有些出于自发性的味道。

我这里的解读不想剧透原书太多，这本书里有好几十个有趣的故事，我从中挑了三个：它们是荷兰的一个关于红绿灯的故事，丹麦的一个关于儿童游乐场的故事，还有美国的一片公寓楼的故事，我想通过这三个故事来比较一下作者观察到的有没有外在权威，会有什么不同的结果。讲完这三个故事，我再来说说我对这种思维方式的看法。

第一部分

我们首先来看看红绿灯的故事。在我们的生活中，红绿灯随处可见，斯科特说，红绿灯代表秩序，是从外部加给十字路口的，代替了实际参与交通的行人和司机的判断。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红绿灯是不是也浪费了很多资源呢？比如路上明明没有车，但我还是要等绿灯亮起再过马路，否则就有可能被讽刺成中国式过马路，当作不遵守秩序的代表。

红绿灯真的那么有必要吗？书里提到，荷兰的一个交通规划师莫德尔曼观察到，当一个城市停电导致红绿灯失灵的时候，交通状况没有变差，反而变得更好了。这个观察启发了他。2001年，莫德尔曼在荷兰一个叫德拉赫滕的城市做了一个实验，他在市中心最繁忙的路口去掉红绿灯，把它改成转盘，并且去掉分道线、行人和车辆之间的分界，把这里变成了一个行人、自行车、摩托车和汽车混行的区域。

听到这样的规划，你是不是觉得有点疯狂？莫德尔曼的这个计划跟我们心目中的交通规划这几个字完全是背道而驰啊。那这个实验结果如何呢？效果极佳！这个路口的交通居然变得更加通畅了，在车流量增加的情况下，交通事故数量还大大减少了。这个经验之后在荷兰、西班牙、英国、丹麦、瑞典等国家广泛实验，结果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甚至还引发了一场取消红绿灯的热潮。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跟我们的直觉完全相反的效果呢？这是因为每个参与交通的人都有自主性，都能够根据实际情况做出自己的判断，而这些个体的判断比信号灯、分道线、减速带这些东西，更适合时刻变化的具体情况。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没有了信号灯和各种标志，给人带来的不安全感，让人们更加小心，反而提高了路口的安全性。莫德尔曼就认为，当司机因为没有了红绿灯和各种标志的干扰，专注地开车时，就会更加谨慎，并根据实际情况做出最好的判断。相反，如果规则太多、标志太多，司机就有可能会过于依赖这些规则，从而掉以轻心、放弃思考；甚至还有可能因为规则太多而感到压抑，倾向于去钻规则的空子，比如在两个测速摄像头之间超速，从而体会一下违反规则带来的快感。而取消这些外在的权威和限制之后，带来的结果很像在一个拥挤的溜冰场上发生的情况。虽然人很多，但是每个人都可以根据其他人的滑行速度和轨迹，随时调整自己的滑行，结果就是虽然有点拥挤但非常有序，而这是任何预先的设计都不可能实现的效果。这种由自发产生的秩序，在作者看来，往往就是最好的秩序。

第二部分

我讲这个故事当然不是想说，红绿灯毫无意义，应该统统去掉。但是这个故事或许能让你意识到，红绿灯和其他很多的外在限制，可能并没有我们之前认为的那么有必要。接下来，我们再来看一个更有说服力的例子游乐场，这个例子会进一步证明，在某些情况下，当人们充分调动起自主性的时候，能产生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

请你先想象一下，游乐场一般是什么样的？有秋千、有滑梯、有蹦床、有跷跷板，不管是什么，肯定都是明确玩法。不知道你想过没有，这样的游乐场真的好玩吗？

作者在书里讲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游乐场。1943年，丹麦还在纳粹德国的占领之下。一个叫索伦森的城市设计师意外地发现，孩子们经常会抛弃前面提到的秋千、跷跷板、滑梯，跑到大街上，或者废弃的楼房和厂房里玩，而且不管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们好像都能发明出自己的玩法。

这启发了索伦森设计了一个非常开放的儿童游乐园，这个游乐园里没有任何固定的游乐设施，它更像一个建筑工地，只有沙子、卵石、木材，外加各种工具，剩下都交给孩子们自由发挥。这个游乐场被命名为探索游乐场（原文是adventure park，译者的翻译是探险游乐园）。相比其他的游乐场，孩子们明显更喜欢来这里玩，更神奇的是，虽然这里总是人满为患，但是孩子们却很少因为争抢而发生争执，就算偶尔出现一些小摩擦，也很快就能在大孩子的协调下顺利解决。孩子们总是能用那些非常普通的材料和工具，发明出大人们意想不到的玩法，建造出大人们意想不到的建筑。这种充满自由和想象力的儿童游乐园，甚至被看作是当时丹麦人在精神上反对纳粹德国的象征。

很快，探索游乐场的成功经验就被推广到了全世界，在很多国家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种游乐场最大的特点就是开放和自由，它给孩子们调动自己的热情，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提供了最大的空间。而这些对孩子的早期成长和教育至关重要。现代教育中有太多的规范性：整齐的教室、统一的校服、严格要求的坐姿和课堂礼仪、相同的教学内容，这些规范可能会限制、甚至扼杀孩子可贵的创造力。即便我们不能改变学校教育的规范性，至少可以多给孩子提供一些像探索游乐场这样的环境，让他们更好地释放自己，尽情玩耍。

传统游乐场就是有权威限制的状态，探索游乐场代表了一种完全没有权威的状态。秋千、滑梯之类的游乐项目已经规定好了确定的玩法，而且孩子们只能排着队玩，人多的时候玩的时间也需要有明确的限制。你回想一下，在这样的游乐场里，是不是经常看到孩子们因为玩具的使用，或者玩的时间长短发生摩擦？

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的哺乳动物，都会把大量时间花在玩耍和游戏上，你一定在电视上或者生活中，看到过猫啊、狗啊、猴子啊之类的动物们追逐打闹，这些就是它们的游戏。这些游戏看上去可能漫无目的，甚至混乱吵闹，但是哺乳动物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发展了身体的协调性和各种技能，建立起相互之间的情感联系，培养沟通和探索的能力。而且有研究表明，如果孩子从小缺少游戏，长大之后就有可能表现出抑郁、不信任他人，甚至反社会的倾向。

第三部分

丹麦兴起的探索游乐场给了孩子们发挥自主性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让他们获得了更大的快乐和更健康的身心成长。我们再来看一个反面的例子，看看如果不尊重自发性，可能会有什么坏处。

这是一个美国住宅区的故事。在二战之后，美国掀起了一场改善老旧住宅、消灭贫民窟的城市更新运动，政府出资给穷人建造公寓楼，让他们搬进规划整齐、环境优美的社区。美国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市，就在1955年建起了一批这样的公共住宅，叫作普鲁伊特-伊戈公寓，这片住宅区有33栋11层的公寓楼，加在一起有将近3000套公寓，是当时美国最大的公寓小区，还获得了当年的一个最佳公寓设计奖。我在音频附属的文稿里给你放了一张当时普鲁伊特-伊戈公寓的全景照片，看起来确实非常整洁漂亮，甚至让周围的其他建筑相形见绌。

这个计划的初衷和执行看起来都无可挑剔。那结果怎么样呢？很遗憾，只过了不到10年，这片公寓就出现了非常明显的衰败迹象，入住率大幅度下降、入住的人越来越穷、犯罪率也大幅度提高，到了1971年，只剩下大约600人还住在这片公寓楼里。1972年3月，政府开始用爆破的方式拆除一些公寓，希望通过降低人口密度缓解危机，但是结果收效甚微。最后在1976年，这片当年投资了将近六千万美元的公寓被彻底夷为平地。

这个结果让人唏嘘。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肯定有很多，比如说圣路易斯的整体经济环境；公寓存在一些设计和管理上的缺陷：人口密度过高、车位不足、通风不好、电梯经常出现故障，等等。但是斯科特认为，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那就是这片住宅区最初设计的功能太单一，就是一个整齐划一的居住社区，缺少娱乐设施、缺少购物场所、缺少对人多种需要的关心。结果就是，住在里面的人们感觉自己就像生活在一个装人的仓库里一样，缺少尊重、缺少尊严。

普鲁伊特-伊戈公寓的失败只是一个有代表性的案例而已，类似的失败案例还有不少。它们也被看作是现代主义城市规划的整体性失败。现代主义城市规划的理念在20世纪上半叶非常流行，随着工业化的深入，材料技术和土木工程技术的发展，人们想要用标准化的设计，带来横平竖直的城市格局，整洁漂亮的城市景观，还有清晰的功能分区：政府区域、住宅区、商业区、办公区、娱乐区相互独立，方便管理。然后通过精确的计算，确定每个人平均多大的居住面积最合适，再确定每套房子的采光量、供水量，甚至电源插座的数量；还有一个居住区周边需要配备几个商店，大小如何，需要多少员工，准备哪些商品，等等。这样的城市规划带来的秩序感，确实有诱人之处，尤其是让规划者获得了一种类似上帝一样的掌控感和满足感，但是这个看似美好的理念本身却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居住在这个环境里的活生生的人。

人类有一种天性，就是不喜欢狭隘单调的生活，只要有选择，就会尽量避免生活在这么机械、刻板的社区之中；就算不得不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也会尽自己的力量创造差异。人本身就喜欢差异性和多样性的生活。

而这种现代主义的城市规划，和人们喜欢丰富多样的天性背道而驰。这些规划往往有单一的，或者非常有限的目的，比如说要提高土地利用率、提高通勤效率、降低商品配送成本，等等，但是人们在实际生活中有着比这丰富得多的目的，人们有随时产生的需要、突如其来的兴致、多种维度上的交流，这些都不是可以预先规划的。因此，人们总是更愿意选择混合型的、功能多样的地区居住，而不是这种功能单一的社区。哪怕有点混乱和嘈杂，但是什么饭馆都有、什么商店都有、什么娱乐场所都有的区域，显然更受人欢迎。这些混合型的社区看似混乱，但是其实有着非常精密的复杂性，环环相扣，很有弹性。在它们外表的无序背后，是实质上的有序；而那些现代主义的规划，却恰恰相反，是用外表的秩序，掩盖了内在的无序。

这个失败的美国社区提醒我们：人们对住宅区有着非常多样化的需要，与其靠规划让一个城市或社区显得井然有序，不如尊重人们自发形成的秩序。这种自发秩序虽然可能显得有点混乱，但却是最方便、最舒适的生活环境。

第四部分

三个故事到这里就给你讲完了，这三个故事其实对应了这本书副标题里的三个关键词：自主性、游戏和尊严，副标题里还有一个词工作，其实也非常容易理解。假如工作环境非常恶劣，比如说一个速度过快的生产流水线，那么工人们就会用消极怠工、搞点小破坏之类的方式，发起无声的抵抗，直到情况有所改善。

《六论自发性》这本书里还很多有趣的故事，比如作者怎么给自己的姑妈挑选养老院、危地马拉的种植园作物的安排有多么奇葩、逃兵如何改变美国和世界的历史；还有作者对小资产阶级的赞美、对标准化工业生产模式的批判、对大学标准化考评机制的讽刺，你可以自己慢慢品味。所有的故事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人们依靠自主性和自发性，可以取得很多意想不到的成就；而扼杀这种自主性和自发性，也可能导致意想不到的灾难性后果。

最后我想跟你说说我对自发性思维方式的看法。

这种强调自发性的思维方式，也绝非西方思想独有，反而跟中国的传统思想有很强的亲和性。道家思想就常常被当作无政府主义思维方式的祖师爷，这本书的作者也好几次引用了老子和庄子的话，比如老子的治大国如烹小鲜，就是说治理一个大国和做菜一样，需要方法得当；庄子的道行之而成，就是道路因为人们走而形成，或者理解成天地之道，因为人的行动而实现。儒家其实也有类似的思想，比如在《论语》里，孔子心目中最贤明的圣王是舜，而舜就是无为而治的典范，孔子说舜：恭己正南面而已，就是说他作为君王，什么都不用干，只是面向南方端坐在那里就够了。

说完了中国传统思想，我们再来说点近的。看完这本书，我想起了一个研究政治哲学的德国朋友，他非常推崇所谓的多中心的治理模式。简单来说，就是在政策效果不确定的时候，可以同时尝试几个不同的方案进行小规模的实验，然后再选择效果最好的扩大范围推行。这个朋友喜欢用中国改革开放中的经验作为例子支持自己，比如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经过小岗村的局部实验之后广泛推行的；深圳作为特区的成功，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实验出来的。这些其实也都是强调自发性的思维方式的成功案例。

总的来看，经济、社会、政治生活的运行都非常复杂，想要规划和预测它们，就像做天气预报，需要考虑的因素非常多，而且任何一个因素的微小变动都可能带来大不相同的结果。我们的计划再好，也难以预见一个复杂系统的实际运作。在经济上，我们需要靠市场的自发调节；在社会生活中，我们也需要发动每个人的自主性，不断实验和试错，最好的秩序很可能就从这些试错中自发地产生了。

结论

好，到这里，这本《六论自发性》就为你解读完了。

在这期音频里，我给你讲了两个利用自发性取得成功的故事，还有一个因为不尊重自发性而导致失败的故事。至于知识点，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在复杂的经济和社会系统中，很多因素都是不可能提前预知的，我们要相信个人的自主性和社会的自发调节能力，依靠这些，我们往往可以得到让每个人最舒适、最满意的秩序。如果你对作者写的其他故事感兴趣，你可以在得到app的电子书找到它的电子版。

无政府主义作为一种政治话语和运动，早就已经过时了，但是我相信，如果你也像这本书的作者詹姆斯·斯科特一样，通过这个思维模式的透镜去观察社会，一定会看到更多鲜活的例子就在你的身边。

撰稿：刘玮
脑图：摩西脑图工作室
转述：徐惟杰

 划重点

1.最好的秩序很可能就从这些试错中自发地产生了。

2.人们对住宅区有着非常多样化的需要，与其靠规划让一个城市或社区显得井然有序，不如尊重人们自发形成的秩序。

3.给孩子们调动自己的热情，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提供了最大的空间，这些对孩子的早期成长和教育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