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丨闲党清话
闲党由这么几个人组成:一个可能未来要成就伟大导演事业的油腻茶贩子,一个落魄的翻译拍照写作什么都干又什么都靠不得谱的读书人,一个做着全职贤徒半拉子陶刻又兼版权工作的半社会人,一个八面玲珑却又易于相处的古宅管家,当然还有两个壶匠人——一个迷妹无数却成日思索二次元壶道的死宅、一个踩着云朵天真到无耻的脱口秀艺术家。
按理说,这么几个人堆叠在一起,是奇怪的事情。不过,无论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可能是现实哪个旮旯的不如意,或是工艺或艺术上哪里找不到出路,这几个人总之是组在一起,成就了一个闲党,他们大概立志是要实践黄宗羲在《原君》里说的“好逸恶劳”,或是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的“无穷逸志”。林语堂有一次在街上看见一群流氓打架,这些人忽看见关在樊笼里的一头可怜的小鸟,深受刺激,因此归复于和悦,发现了天良,林说:“他们因此感受道自身的放浪不检而无责任的感觉,因而分散了他们的敌对的心理,这性情只有当双方遇见了共同爱悦的对象时始能引起。”因此,几个怪人聚集在一起,毫无征兆的结党营私,好逸恶劳也好,无穷逸志也罢,大约也是因着一些共同爱悦的事情,这些事情不好放在台面上讲,因此就在蜀山的一个地方,就出现了这么一个闲党,仿佛在这么一个死气沉沉的小镇子,要排演那句闻名的松尾芭蕉俳句: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或者是就像这样一个刚过立冬的时下,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讲的:“最爱秋霜添逸韵,树中传出一声来。”
这几个人,无所事事, 除了那个守在苏州偏安一隅的古宅管家,其他人罗列在一起,仿佛是过着像模像样的组织生活的,他们胡吃海塞,到处游荡,比孤魂野鬼还影迹莫测,他们的作息也往往不定,昼伏夜出,仿佛如一些见不得光的地虫一样——它们欢喜躲在阴暗处,如草丛、砖石下、岩缝中、树洞树根中,总之,强光下并不适宜它们存活,对于那几个人,情况大抵也是类似的,白日下的大世界是不叫他们满意的,各处皆浑浑噩噩的生命,现实如此的各种不甚如意,早让他们成为夜行的生物。那个西施路的上袁东桥附近,仿佛就是王摩诘笔下那种清月映郭的北陟玄灞,那里虽然有个村子,有条河,也有几棵树,倒也能配得上村墟夜舂、寒山远火、明灭林外的况味。每个四季的半夜三更,这几个夜行生物就在那种草木深郁、澹宕凄清的地方,几个人做着壶,几个人喝着茶,几个人拿着几个坛坛罐罐看来看去,还有一个人拿着相机各处拍照,他们共同爱悦的大概就是抗争这个世界的无趣和势利,可能还有对那种把极丑当成极美的憎恶。
他们时常各处找吃的,那里有几家食肆,清真食物做得道地的面馆——葱爆羊肉盖浇饭是真好吃,几家零碎的当地人开的馄饨面条店,他们打烊的时间总是极晚,这也极符合夜行动物的作息特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刚离了婚做着民宿的文艺人开的饭馆,三两家可以吃火锅的地方,如果再远一些,还有一家做烧烤的,卖鸡汤的,若果往山里再走一些,并着有几家做农家菜不错的地方,里面有一家还是他们欢喜照顾的饭店,因为那儿的鸡肉做得确有鸡肉的味道。他们经常也聚在一起饮酒,好像其中并无能够众醉独醒的人,倒是没人介意这些,他们大抵是要仿效楚国的渔夫,屈原在江边说:“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惟有渔夫说:“举世混浊,何不扬其波,逐其流?众人皆醉,何不一起喝个酩酊大醉,连酒糟也喝个不剩。”然后,杭州的茶贩子拿来好酒,天真的匠人和失意的书生皆不好酒却不想错过,有时是啤酒,有时是白酒,有时是各种说不出名字的洋酒,这几个人把酒和食物堆在条桌上,像完成某种神秘祭祀的礼仪一般,将它们连同时光消耗殆尽。
那天,他们找到附近一个山头的空地,带了酒食去,几个人仰卧在地上,朝着银河大喊大叫,夜空并不预备做任何回应,倒是这样一种境遇很像《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又或是《牡丹亭》里的生死两界。从山头看辰星,犹如茶席观茶,茶沫漂浮于茶汤之上,仿佛明月悬浮于夜空,茶沫颜色乳白,又如月色华光。脑子里种种的跳脱,似乎不受约束的排比在一起,捉弄这几个并不预备将生命当成泡沫的人。现在这几个人,一个叫主席,一个叫政委,一个叫处长,一个叫书记,一个叫镇长,而那个古宅里管事的,唤作将军。现在大抵也明白了,茶贩子迟早要做回导演,导别人的人生或者自己的人生,读书人终究要扔掉书本,故纸里的颜如玉与黄金屋,都早归入黄土,或早成黄粱一梦,半社会人终究要变成完整的社会人,管家总会有自己的家,还有那两个匠人,他们终究要在做出最合自己生命节拍的器物之前,遇见欣赏他们人生的那群首席观众。
谁还不是活着像个虫?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