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文·老夫子/诵·月娥】饸饹面
李师傅是一个纯粹的文盲,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认识。每次发工资的时候,他只是在工资表上找序号,然后再看工资数额。所以会计一直把他在工资表中的序号固定不变,以前有两次因为改变了序号,他和会计吵了好几天。无论会计怎么解释,那个序号对应的名字不是他,他都不认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他虽然是个文盲,但是技术非常好。他是我在天津铁厂学习铸造技术的师傅,当时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我以前也是把文盲和没头脑,思维简单划等号的。我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改变了这个认识。
他因为不识字,所以特别善于观察事物的形象。然后根据自己的思维模式,去推断这个现象的因果关系。最后在工作中,反反复复去验证,再不断地修正,最终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他往往比我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更加勤于思考,也善于思考。可是他的疑心也非常重。这也正常,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对于身边这么多文化人,肯定是有戒备心理的,况且平时工友们,也经常拿他开玩笑。每次一群人嘲笑他的时候,他总是不耐烦地走开,所以我最初对他是挺同情的。
他对我这个徒弟非常负责任。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抡大锤,掌钢钎,铸造铁筢子,砌筑流铁嘴,夯筑耐火沟,开卷扬机。这些工作对于我都是陌生的,而且很多都是强体力劳动。他每次都要给我示范动作,然后让我模仿,再纠正我不规范的地方。他总是告诫我,无论干什么工作,都要严格按照规范,不要偷懒,也不要急躁,一个步骤都不能少,一分力气也不能减。逐渐的,我体会到了他说的这些大实话的意义。我们铸造工天天和高温,高劳动强度,高风险打交道,很多的失误几乎都是灾难性的,一个闪失就会造成重伤或死亡。我至今都感恩于他对我的教导,给我打下了非常坚固和扎实的人生基础。
认识到他性格的另一面,是去他家做客。我本来饭量就大,再加上天天干这么重的工作,所以经常午饭的时候,在食堂能吃一碗红烧肉。他担心我吃不饱,所以常常会往我的口袋里塞一些饭票,我怎么推辞都不行。
一次下班的时候,他邀请我去他家帮忙收割小麦。我非常高兴的答应了,正好去给他出点力,报答一下他。他在菜市场买了西红柿、黄瓜、西葫芦、肉、豆角和茄子。我想这一定是要给我做一顿丰盛的家宴,太让人期待了。
他家在冀南太行山的一个小山村里。我们顺着起伏弯曲的石板路走进他家。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看见我们回来,都非常高兴,把东西拿到院子里的井台上去择洗。一会儿,他的妈妈也过来了,和他老婆用方言说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是看她俩的手势,应该是说做饭的事情。我既插不上话,也插不上手,挺尴尬的。李师傅微笑着,喊我到院子里的大核桃树下面坐一会儿。一张方桌摆在那里,我想吃饭就是在这里吧。他的大儿子从外面端来满满一瓦盆棒槌果子,放到桌子上,一股浓浓的菜籽油的味道。冀南地区种植油菜,因此他们日常烹调,基本都是用菜籽油。由于当时的提纯技术不是很高,所以会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而且油放到锅里很快就会冒烟,我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才逐渐接受那种味道。
灶台上,两个女人忙活着。肉和菜在案板上切过后,呼呼啦啦都推入锅中,他老婆加了两瓢水,顺手撒进去一把盐,灶膛里燃起柴火。一会儿就听见咕嘟咕嘟的声音了。我脑子里忽的闪现出一个名字——珍珠翡翠白玉汤,忍不住想笑,但是又感觉很不礼貌,忍住了。
我和李师傅说,去院子外走走,他嘱咐我别走远,村里的狗见到生人是很凶的。我在门口来回走动了一会儿,听到院子里哗啦哗啦的从锅里舀东西的声音,我想应该是可以吃饭了吧。
回到院子里,看见他的妈妈正在往锅里加水,灶膛里的火很旺。他的老婆搬出来一个木制的三脚架一样的东西,支在锅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饸饹床子。一个人把面团放到饸饹床子上的一个木筒子里,木筒子下面镂刻了很多的孔,一个人压动一根杠杆,把面团压出绵绵不断的面条。这时候,锅里的水已经滚开了,他的老婆利落地抄起面条,然后揪断,甩到锅里。两个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热气腾腾腾的一瓦盆饸饹面摆在了桌子上,菜也是满满的一瓦盆,还有早就放在那里的棒槌果子。他的两个儿子拿来几头紫皮大蒜和一瓶陈醋。我一点食欲也没有,李师傅一家也没有怎么关注我,都吃的很投入。我吃了一点,就起身去院子外面了。
十五年后,我出差路过那里,去看望他。我兴冲冲地走进他家的院子,一个男人迎了出来,这是他的大儿子。他告诉我,他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了。弟弟去北京上大学后,留在那里工作了,妈妈也让他接去同住了。
房屋和院子里的景物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中午,他的儿子让老婆给我做饸饹面吃。还是那架木制的饸饹床子,绵绵不断的面条,不停地被揪断,甩在滚开的锅里。还是大核桃树下的那张方桌。
他儿子告诉老婆,他父亲说过,那次我没有吃好,一定是不对口味,觉得挺对不住我的,但是当时如果把这个事情挑明,又担心我面子上过不去。
菜,确实做得精致一些了,但是餐桌上没有了善解人意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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