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霍姆林斯基在《给教师的建议》中第四则，标题就是《把基础知识保持在学生的记忆里》。“巩固基础”，“基础不够扎实”，“基础方面还要加强学习”，这些话，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基础到底是什么？在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前，苏氏提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建议。他说：
“譬如你正准备教一年级，那你就看看四年级的教学大纲。请你看看语文和数学教学大纲，也看看有关历史、自然、地理的教材，放在一起比较一下。”
我第一次读这段话的时候，并没有教小学，而是高中语文教师，溜过去了。这当然也是适合高中的。多学科教学大纲的了解，有助于施教本学科。但是，我不曾了解理科方面的教学大纲。但是之前有大文科的教研，政史地和语文，一起教研，我一直觉得这是非常对的思路。
苏氏所提到的基础，当然是俄语，他对基础的诠释，就是基本的读写能力。要做到这样，需要有“2000到2500个写法正确的字，它们是知识读写能力的骨架”，我不懂俄语，不知道俄语的2500个字是什么概念。很显然，中文的读写能力的起始或者说“骨架”，也差不多需要这么多单字。这恰好是符合小学语文教育大纲的。
我们看看2500个汉字是什么概念。如果换算成六年，平均下来大概一年400多个。再平均到课，一学期一般100来节，两个学期，一节课大概是2个单字。这并不多。但是，汉语很难，我们汉字可以组成词汇，3000个单字足可以完成几十万字甚至百万字的小说。我们把字、词、句当做语文的基础，这本身没有错。但是不禁要问一个问题，识得了这么多个单字，能组词，能造句了，拼音也过关了，语文基础就好了吗？
很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也就是说，拥有了语文基础，还需要训练基本功。这两个概念，有相互包含的地方，但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基本功，是借助戏曲概念来说的。既然是“功”，自然就要常练习。并不是说熟悉了就不要练习。比如相声，不是说你会背诵报菜名等之后这就不要练习贯口了；写书法，不是说把某种字体写好了就不需要临摹了，它会一直需要。基础也是建筑术语。很显然，基础是重要的。没有基础就没有上面的高楼大厦的建筑。同样显然的是，光有基础是不够的。
我想表达的是：基础和基本功相比，我们太忽视了后者，也太过于重视了前者。简单说：在重视语文基础的时候，也要重视语文的基本功。或者说，语文的基本功比基础还更重要些。
语文要有哪些基本功。这一点上，一代语文教育的宗师叶圣陶先生提出了四点。
第一，是识字写字。二是用字用词。三是写句子。四是文章结构。
我们以一二两点为例。具体说说我们的语文基础和基本功。
先说识字写字，这个基础可以说每一个语文老师都在认真教。我们教识字写字的目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用。一是用在沟通交流的语言上，二是用在文字表达上。单说我们的识字教育，一般策略是看拼音写汉字，这是读音方面。书写方面，有笔顺，听写（默写）。运用方面，组词，或者形近字辨析，近义词同义词反义词，这就算是把字识了。这样做，是很有必要的，但又远远不够的。举个例子，我问过很多学生，“曲项向天歌”“项”是什么意思？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说是“脖子”，很显然，老师当初告诉孩子“项”就是脖子的意思，但这是不到位的，甚至是错误的。它正确的释义是“颈的后部”。所以成语有“难以望其项背”，“项背”连用。
关于识字，鲁迅先生有一个非常好的定义:“诵习一字，当识音形义三: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汉语的学习之路，古人走对了。先诵读“三百千千”，此为口诵耳闻其音，而后习书法，是为记形，再攻小学，此为心通其义，背经典，又兼理解运用，感知语感。久而久之，下笔千言，倚马可待，自非虚言！可是我们识字，重在字形、拼音、组词准确，几乎或者不涉猎字义演变与延伸——我们重在词义。比如“除”，我们常说“大扫除”，除是什么意思？在口语中就带过去了。组词就组成另外一个意思去了。这就给后面的语文学习，留下了很多难题。想起龙应台的《目送》中，有一篇《蔚蓝》，她说道：
二十二岁的时候，一件很小的事情，影响了我日后一生的为文风格。在一封幼稚的，表达思念的情书里，我用了“蔚蓝的天空”这个词。两人会面时，这个学物理的男生问我：“你知道‘蔚蓝’的意思吗？你知道‘蔚’的意思吗？”我傻了，第一个念头，“蔚蓝”就是“蔚蓝”，还需要问吗？第二个念头……——诚实地说，啊，我还真不知道“蔚”，或者“蔚蓝”，是什么意思。
汉语字义丰富，不追根溯源，就很难切实理解古文，初高中的古文学习在语文中占有相当比重。
除了古文，写作的精准用词，也由于这一关没过，留有不少难处。这是我们母语很重要的一部分。好在有部分学校开始重视这一课程，这是一件值得深入做下去的好事。识字写字，要深入一些，不止于会读会写。
叶先生说到的第二点，用字用词。我深有感触，我一直觉得语文中的近义词反义词同义词当然是基础，但不宜过多刷题。做多了这样的练习题，以为“精密”“周密”“细密”“严密”都差不多，实则大不相同。我们母语中的经典作品，是值得我们揣摩用字用词的典范。比方说“菡萏”与“荷花”是同一物，什么时候用菡萏，什么时候用荷花，也不是乱用的。“菡萏香销翠叶残”是决不能改成“荷花香消翠叶残”的。也就是我们俗称“咬文嚼字”——这就是一种基本功。
我想起一件事来，有一次与一位非常优秀的高中生聊天，他随口背诵李绅的《悯农》，我问他，“汗滴禾下土”的“滴”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滴落”啊。汗滴落下来啊！我追问一句：那为什么不写成“汗落禾下土”呢？他就哑口无言了。
认识“滴”和“落”，也会写这两个字，这是基础。放到具体的文本中能区分它们的不同，感知它们在一句话中特有的含义，这个是基本功，这种训练对于师生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语文大家吕叔湘先生说：“一个字眼，用在什么地方合适，用在什么地方就不对头？在一句里头的某一处，有几个字眼供你选择的时候，选哪一个？学习语文，这个功夫少不了。”“能知道作者为什么这么写而不那么写，这也是要有人指导的”（《大师教语文·吕叔湘》）。吕叔湘先生在这篇文章里，提到了一个句子，读者也不妨猜猜看，“鹦鹉梦○江上草”圆圈内“回、留、销、残、醒”五个字，哪个最好。我们就是指导学生的那个人，自然也要加强基本功的练习。
如果说在词语的解释上，必须通过词语解释词语，同义词近义词尚可理解的话，在写作上，是决不能容忍的。世界优秀语言在这一点上，可以说都是一样的。记得福楼拜就对莫泊桑谆谆教诲：去找到那个不可替代的词。这才算是把字词用好了。但这些，必须要从评价方式上改变。考试不变，没有人会认为这一些重要。
在这样的母语教育中，孩子对语言缺乏敏感性。就是因为我们本身的教法不关注语言。语文的学习，工具性人文性并存。既然如此，也不能忽略了工具性——怎么样把一件事说清楚说明白，又简洁明了，这其实是不容易的。
比如，小学语文里，语文基础中，常常有句式的变换。陈述句换成反问句，把字句换成被字句之类，这样的练习，都大有商量的余地。很多学生以为这就可以随便换了。单说被动句，其实是不可以乱用的。古人说被动句，有“被”字的也有无“被”字的。试以《唐诗三百首》中举几例都是有被字的：
闻到玉门犹被遮，应将姓名逐轻车。——李頎
况复雄兵奈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杜甫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杜荀鹤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干——李商隐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白居易
再看《宋词三百首》里随便挑几首有“被”字的句子：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张先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 ——王安石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苏轼
舞榭歌台，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辛弃疾
不用多举，看了这么多被动句，你有没有发现一个规律呢？
相信大家已经明白：古代被动句，它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表达的都是不好的事情——你能随便把把字句换成被动句吗？正如不能随便把反问句改成陈述句一样。所以聊斋里说“女鬼被裸埋”；《红楼梦》里“小红被门槛绊倒”；《史记》里“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如果通过句式变换，告诉学生一个意思可以有不同表达，没有问题——但我举这个例子的目的，是想说明，在不同的句式中，只有一个是最好的。要挑那个准确的。另外，这些隐含的东西，我们语文老师当年未曾教过，我们也会缺乏了敏感性。如果我们不再告诉学生这些，把字句被字句来回换得再溜，语文都是没有进步的。
当然，万事万物，都不可过头。吕叔湘先生说：“在没有微言大义的地方探索微言大义，就变成了穿凿附会”。
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表达，字词当然要重视，但应该更重视基本功。既然是“功”，就如舞蹈戏曲，下腰劈腿之类，就要做到位。放到母语学习上，怎么去巩固，去操练？我以为，识字，需要课程化，体系化，有志之士，要重视起来。另外，还是必须回到阅读中去。尤其是感性地沉浸式的整本书阅读，理性的细节性的对比阅读，深入阅读，文本细读等，这首先对我们母语教师而言，也是需要多加操练的。师父功夫到家了，弟子才容易上道。有了这样扎实的基本功，语文基础才是真正牢固的。不动摇的。不然，识得再多单字，会做很多近义词反义词，会把把字句被字句换得很熟，语文还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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