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滕二佬家开宴办酒席,滕二佬穿白衬衣蓝西装,胸前别一朵红花,携着穿大红的新娘子挨桌敬酒。来帮忙筛蛋茶的本家堂嫂、堂婶七手八脚地给席面上的人分喜糖,遇到成年男子就塞两根喜烟,有比滕二佬辈分长一些的就给一个一次性塑料杯子,里面放两个煮熟的白皮鸡蛋。这两个蛋也不是白给的,吃完要留下钱在杯子里,金额大小不固定,视跟滕二佬的亲疏远近、视给钱的人的身份地位。这透明的杯子摆在这里,放了多少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一般也不好给太少。低的有十块二十块的,好歹比蛋的本钱要高,高的就给毛爷爷的红票子了,无上限。总归不会赔本。
这些钱,跟吃酒的人情钱还是分开的。所以十里八乡里办结婚酒席都兴筛蛋茶。毕竟,在别人家送出去那么多次蛋茶钱,到自家办喜事,不捞回来就亏了。
村里人吃完酒席,嘴上不说什么,回去后就算不过来账:这滕二佬家的不要脸,他是二婚呐,这酒席钱、蛋茶钱又来一回,哪个跟他搞得起哦!
说起来,这滕二佬也是好本事。
人都三十好几了,带个上小学三年级的娃,家里除了山上的几亩地和一栋老木屋,也没什么家底。附近村乡里找不到婆娘的大龄男人有的是,这滕二佬两手空空,倒是哄了一个又一个!
现在村里人有点小钱的,都时兴去镇上修砖房子了,也时兴出去打工找钱,还留在村里的已经没几个了。留下来的都是还要在土疙瘩里刨食的。
滕二佬也出去打过工,他的第一个女人就是从打工带回来的。
那个女人村里的老人家都还记得,名字是叫柳红吧。提起她,老人家们无不竖起大拇指的夸:是个稳当过日子的,脾气好,肯干活。当年跟滕二佬过来时,家里面父母都不同意,怕她嫁得太远太偏了受苦。她认定了滕二佬,也不怕穷,跟过来和他住这穷乡旮旯里,既给他生了儿子,必然是想好好过日子的,所以山里田里的功夫很是下力气。
滕家三婶亲眼见过,滕二佬夫妇从地里挑烟叶回来,滕二佬那么汉子的男人,背上背一捆。柳红个子比滕二佬小半个,却一肩挑两捆。
家底薄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子改变,当年狠了心不理她的娘到底是放心不下,有年头上打电话下来,娘俩对着电话回忆旧事,一通哭。做娘的叮嘱女儿要照顾好身体,多吃点好的。柳红一个心酸没忍住说了实话:“天天只有洋芋吃哦,好久没吃肉。”对面柳红娘好不容易止住的哭声又重新开始了。
就这么穷,这么没前途,她还是跟他在山里住着,安安心心的,只盘算着再栽两年烟,把前期的成本赚回来;实在不行等孩子大点再跟着村里的人出去打工呗,找钱是容易些,只是丢下孩子在家有点不放心。
这么好个女子,滕二佬两娘母把她不当回事。婆婆么,动不动就骂,好的赖的怎么难听怎么骂。滕二佬也是,由着婆婆骂,听着听着也觉得凡事是柳红的错,家里穷是她的错,饭烧得不合口味也是她的错,娃不听话是她的错,不顺心了还打。
当初说好把她捧在手心里、承诺要给她好日子过的那个人呢,还是如今的滕二佬吗?
结婚才几年,怎么就完全变了模样。这还是自己当初忤逆父母的意愿,一心一意地跟着他远走天涯的那个人吗?柳红这时想起父母当初的劝诫和阻拦,悔意丛生。
最终是哪根稻草压死了柳红心中最后一点希望,除了当事人已经不可考了。
村里人发现她不在家时,是滕二佬请几位叔伯一起去柳红家里劝她回来。
滕二佬这时晓得后悔了,摆出了最大的诚意,约上叔伯一起,奔赴千里到另外一个省份柳红家里去找她。
滕家三叔回来说,柳红家里父母还是明事理的,当初劝她不要跟滕二佬结婚,现在反倒劝她既有了小孩,还是好好回来跟滕二佬过日子吧。
是柳红自己不肯回来了。
滕二佬保证再不打骂她、保证对她好,她听了无动于衷。
柳家父母也好、滕家老少也好,轮番用各种理由去说服她也没用,即便是提到孩子时她眼圈里泛了泪花,终究还是狠了心不点头回去。
孩子才三岁多,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要就此丢开也是巴心巴肺地疼。柳红虽没再跟滕二佬回来,开头几年也时不时地打个电话。可是每打一次便哭一次,反反复复也是折磨,后来柳红便换了电话,如今孩子也找不到妈妈了。
算一算,柳红走后也六七年了。
滕二佬这一位新老婆也是他从外乡领回来的。带着两个比滕二佬亲生儿子还小的娃,一个瘫痪的老爹。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滕二佬又是舌灿莲花,允诺了多少好话与这女人,并她的俩孩子和老父。
这年头,女的结婚容易,哪怕缺胳膊少腿或者脑袋里少根弦的,都能被人求娶了去。男的结婚越来越难,好好的青壮年男子,嘴笨一点的就没人瞧得上,没人愿意嫁。有人感慨万千,叹了一句:说来说去还是要会哄人啊。
村里最老的滕家太奶奶一直眯着眼坐在火坑边上听小辈们谈闲话,听了这话眼皮抬了一下。
婚礼第二天,村里又在说滕二佬这位新老婆不简单,昨天把蛋茶钱收走不算,还一手把人情钱收走了,人情这钱按规矩该是滕二佬爹娘拿的。
滕二佬的娘没拿到钱,再一盘算家里凭空添出的三张嘴,怄得脸色铁青,一大早就在家吵吵嚷嚷。
滕二佬吼了两句他老妈之后,揣上钱去了一趟镇上,很晚才回来。和自家婆娘又闹了个鸡飞狗跳。
隔着一只木屋的滕三婶家,听明白那边的动静,原来是滕二佬得了钱去镇上又赌了一回钱,输得个七七八八才回来。
滕家三婶叹了一口气,跟滕三叔说:“柳红倒是个聪明女人,犯了一回傻,晓得不要犯第二回。都讲那二佬会哄人好本事,但是咱们以后嫁女儿,一定要擦亮眼睛,嫁个能踏实过日子的,嘴皮子功夫是万万做不得数的。”
滕三叔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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