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王烁。
这一讲，我跟你讲个安身立命的大问题，来自一位同事对我提的问题：如果世事纷乱，剧变来临，自己是不是仍然得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讲利害与讲志向
我说，这事要两头说，讲利害（intellectually）的话，就是一切都要变；讲志向（morally）的话，则变不变看每个人自己。
讲利害大概包含这几层意思：客观，不带情感，就事论事，仿佛你并不身在其中。
假设你是外星人，站在人马座上用超级望远镜看地球，人类一切行为历历在目，尽在掌握。那么，你观察到的行为必然在永恒的变化之中，有时表现得稳定，那是因为环境稳定，只要环境一变，人们的行为就变了。古人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那是因为他们懂得仓禀空的话，第一个消失的就是礼节，饥寒之中找不到荣誉感。
道可道，非常道。语言是标签，标签是固化的，现实是变化的，而变化是永恒的，标签永远追不上变化，所以老子提醒我们，但凡能说出来的，就不是最深刻的道理了。
假如你是站在人马座上的那个人，人类行为背后有什么想法，你既观察不到，对你也不重要。他是有意为之也好，随机变异也好，随波逐流也好，对你都是一模一样的，总之你只需要看行为。
正如经济学中讲偏好（preference），并非你藏在心里的主观好恶，而是显示出来的偏好（revealed preference），即你在多种选择间，作出取舍的可观察到的行为本身。行为最重要的是看结果，结果是什么则要看环境是否允许。
这种对行为的选择最极端可以到什么地步？最近，BBC纪录片《七个世界一颗行星》（Seven Worlds One Planet）看得我目瞪口呆。
有一节讲信天翁养育子女不离不弃，但信天翁识别自己的孩子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孩子必须呆在巢里，一旦被风刮下来，哪怕孩子就站在父母跟前，哪怕孩子拼命凑过去趴在父母身上叫，它们也不认识。无论是看、听、闻，它们都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孩子必须自己爬回巢，爬不上去，就会死掉，但只要一爬上去，父母马上相认，恢复关系。
小信天翁爬回巢里，好比好汉入伙要交投名状，交了就是自己人，不交就是外人。内心戏不重要。
当环境改变，那些将行为调整到与环境兼容的人，获得继续下去的机会；那些不肯改变的，或者虽然肯改变但改变不到位的人，这一轮就出局，没有将来的机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老天爷跟经济学家一样，都是锯箭主义者，都只管身体外面的那根箭杆，它们不关心万物内心想什么，只对行为作出选择。
鹰鸽模型
那行为是怎样改变的？
设想一个极简模型。假设社会中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是老鹰，遇人就打。一种人是鸽子，逢打架就躲。老鹰遇见鸽子，老鹰自然是赢家，一个想打，一个想逃。老鹰遇见老鹰，就是打得一地羽毛，赢家惨胜，输家惨败。鸽子遇见鸽子，那就相互取暖，彼此慰藉。
请问你，这个社会最后会剩下什么人？
不会全都是老鹰。全都是老鹰的话，老鹰也会过得实在太难，战争无穷无尽，永远彼此伤害的世界，老鹰也承受不起。如果社会只剩下老鹰，一定会有一些老鹰转行当鸽子，不打了，我躲，因为此时当鸽子的平均收益胜过当老鹰：惹不起躲得起，胜过事事都要硬扛。
这个社会也不会都剩下鸽子。全社会都是鸽子的话，一定会有鸽子转行当老鹰，因为此时当老鹰收益太高：狼入羊群就是这种感觉，爽。
上面说的还是封闭社会，假如社会是开放的话，那就更好办：如果社会过度鹰化，会有鸽子入侵；如果社会过度鸽化，会有老鹰入侵。
总之，鹰太多了，做鸽子划算；鸽子太多了，做老鹰划算。你可以选择不变，但社会是不在乎的，自有许许多多人会变。
鹰鸽转换的临界点在哪里？
没有一定之规，要看三种情形：鹰与鹰相遇、鸽与鸽相遇、鹰与鸽相遇。鹰和鸽各自的收益，由三种情形之间的对比关系决定，当老鹰占到一个社会的多大比例时，做鸽子开始变得划算；反过来也一样。不同社会里这个收益对比关系不同，所以开始变形的临界点也不同。
我们今天面临的大变局，如果极度简化地说，就是冷战结束以来的25年大缓和时代。跟此前的时段相比，环境变得实在太过友好，所以鸽子就超生了，于是就引发了老鹰入侵。老鹰当然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今天对它机会太好，鸽子太多了，于是老鹰就大举繁殖。
仁义出，有大盗。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些出自《道德经》里的话，老子不知道什么是博弈论中的鹰鸽博弈，但他完全明了这个道理。一切皆变，在大变局之中更是一切都在加速度变化。你我理论上也得变，实在不想变也行，不变就等于选择去承受老鹰的尖爪利齿。那些不变的被淘汰，对社会来说跟变化发生是等价的。
孔子的志向
讲完老子的利害计算，我再讲讲孔子的志向。
《庄子·人间世》里讲，孔子游历四方，寻找实现理想蓝图的机会，来到楚国。楚狂接舆，就是李白诗中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里，那个楚国的狂人接舆。接舆在孔子住处外面吟唱，想点醒他：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凤凰啊凤凰，怎么你就想不通呢？未来无法预测，过去无法挽回。如果天下太平的话，你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的；如果天下不太平的话，你也就是能勉强活着。今天这世道，你能免于受刑罚就不错了。福报像羽毛一样轻，无处安放；灾祸像大地一样重，没处逃避。像你这样拿大道理凌驾于人，不行的呀。认定一个死理，画地为牢，这是找死的呀。
接舆讲得有道理吗？有。
孔子听得懂吗？当然。
他会听吗？当然不。他早就想明白自己要怎么做了。
就算是那个时代，也是人人都知道孔子的志向是什么。《论语》里讲：子路，孔子最勇毅果敢的弟子，清早要进城，叩门而入。守门的人问是谁。答曰孔门弟子。守门人说，喔，就是那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啊。弟子把这个小对话录入本门经典，自然是认为它说透了孔门的精气神：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君子固穷，天命在我不在人。
接舆想开导孔子，自然是讲了白讲。讲利害的人遇到讲志向的人，就是互道珍重，彼此别过。
如果你也是那种讲志向的人，那么我知道你有哪些原由：
你毕竟不是站在人马座上的外星人，你是站在这里，你站在大地之上，你有你的来处，你有你希望的去处。
你也不是生活在利害计算的符号之中，你是生活在家国天下的血脉里。
你不是拿着望远镜，也不想假装上帝观察者，你知道自己在观察的时候也被别人观察。
你不能超然事外，因为一切都与你有关，你无法独立也做不到就事论事。
谁想变那就变，但你不变，因为你就是不想变，你与自生下来到现在与你血肉相连难解难分的那个你，产生了生死不渝的感情。
你对自己，也对所有人说：我就这样了，我不变了。吾往矣！
坏消息是，你要准备好被时世淘汰。所以说，孔门之所以两千年来注重养气，是因为必须培养点浩然之气，有点天命在我的迂腐和豪迈，你才能与自己好好相处。
好消息是，你不一定被淘汰。鹰鸽博弈在每个层次都同时展开，包括我们现在所说到的这一层：按利害计算行动的人多到一定程度，按志向行动的人就有了被环境选择的机会。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老子说得不错，但其镜像，反过来同样成立：大盗不止，圣人不死。孔子的机会是少，但不是完全没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吾身。独善的时候多，兼济的时候少，但有点希望就行，他们对此也是知道得明明白白。
做老鹰还是做鸽子，为盗还是成圣，让利害还是志向驱动自己，在无边无际的现实的矩阵中，选择塑造命运，你慢慢来。
思考题
你是否发生过从鹰到鸽，或者反过来从鸽到鹰的剧烈的变形，是由什么驱动的？欢迎你跟我分享。
也欢迎你把这一讲分享给你的朋友，希望对他思考变与不变有所启发。
下一讲，我们讲儒家为人处世的最高智慧：中庸，我有一个自己的理解。
我是王烁，我们下一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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